冯驥才:留住乡愁

2017-07-04 14:57评论关闭Views: 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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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给冯驥才的才华做一个言简意赅的评述,可以用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四个字:能写会画。写的方面,不但能写优秀的小说,也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是作家也是书法家;画的方面,他有扎实的传统国画的功底,临摹的清明上河图几可乱真,属一等一的画家。

但是,从2001年开始,整整17年的时间,冯驥才将文学、书法、绘画都放在了次要的位置,他将最主要的精力,放在了中国传统民间文化的抢救和保护上,其中包括遍布全国各地的古村落的调查摸底、抢救保护。

他因此被称为古村落保护第一人。

在城市化、城镇化浪潮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城乡的大背景下,他登高疾呼、身体力行,留住了一个又一个村落,留住了属于中国人的乡愁。

一个人的十年

在着手抢救保护古村落之前,冯驥才曾以一己之力,投身古城保护。1999年12月,一个偶然的机会,冯驥才得知天津的估衣街要拆了。估衣街有600年的历史,是天津商业的摇篮,这条街拆掉,太可惜了。在无法阻止拆街的情况下,冯驥才放下文学创作,邀请专业摄像师,对估衣街进行挨门挨户的摄像,留下音像史料;访问估衣街的原住民,用录音机记录下他们的口头记忆;搜集相关文物,在拆街大锤落下之前,抢回了3600件文物。

尽管做了巨大的努力,但是,城市建设的急速发展,让冯驥才旧城保护的愿望难以实现。他将目光投向了广袤的农村,投向了一个又一个古老的村落。因为,伴随着城市化的发展,城镇化的进程也在加快,古村落也在快速消亡中。

2001年,冯驥才当选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之后,他投身“中国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2002年,这一抢救工程开始实施,计划十年完成。主要有三个对象,民间文学、民间艺术和民俗。冯驥才的身份是抢救工程的发起人。这年,他刚好60岁。

走遍大江南北,调查、摸底、记录、记述,到处奔走呼吁,是冯驥才这十年工作和生活的真实写照。

但是现实并不乐观。

2010年,冯驥才向外界发布了一组调研数据。这是一组触目惊心的数据:2000年,我国拥有360万个自然村,到了2010年,由于大量并村和城镇化进程,这一数字变成了270万。也就是说,10年间就消失了90万个自然村。

“这些消失的自然村中有多少具有文化保护价值的传统村落则无人知晓。此前从没有任何部门、机构或个人关注过这个事情。”冯驥才如是说。

冯驥才说没有任何部门、机构关注此事,是有依据的。根据他的调查,当时的情况下,物质文化遗产归国家文物局管理,非物质文化遗产归文化部非遗司管理,村镇建设归建设部村镇司管,有些业务又归农业部管。如此一来,传统村落的保护哪头都不靠,也没有一个明确的部门专门负责。建设部和国家文物局虽然评定出160多个国家级“历史文化名村”,但评定标准是从建筑方面考虑的,且门槛很高,而很多拥有国家级“非遗”的传统村落又不见得能列入其中。结果,传统村落就成了“被遗忘的角落”,造成了古村落保护困难的现状。

 

怎么办呢?对话温总理

 

2011年9月6日,中央文史研究馆成立60週年座谈会在京举行,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蒞临座谈会,与冯驥才有一个对话,话题就是古村落保护问题。

温总理显然知道冯驥才已经持续10年开展古村落保护工作,因此在座谈会上主动点名冯驥才发言。温总理说:驥才同志对保护物质遗产和非物质遗产历来高度重视,做了很多工作,他讲的古村落我相信是他关注的各种应该保护的遗产当中的一部分。我们听听他的发言。

温总理点名要其发言,冯驥才也就不客气,直抒胸臆。他说,古村落保护这件事,有强烈的时间性,因为五千年历史留给我们的千姿万态的古村落的存亡,已经到了紧急关头。每座古村落都是一部厚重的书,可是没等我们去认真翻阅它、阅读它,在城市化和城镇化的大潮中就很快消失不见了。

冯驥才特别提到山东。他说,他和他的团队对山东地区古村落做了一个调查,调查以后的结果非常吃惊,现今一座完整的原真的古村落也没有了。能想象齐鲁大地上找不到古村落吗?

对于这些问题的症结,冯驥才直言,一是商机,一是不良的政绩观,一些地方正打着新农村和城镇化的幌子唯利是图。冯驥才说,很多地方的古村落,发现一个开发一个,实际上就是开发一个破坏一个。这样的开发,根本不遵从文化规律,纸从眼前的功利出发,把古村落改造得面目全非,把真的古村落搞成了假的古村落。

对于冯驥才的观点,温总理十分认同。他指出,古村落保护存在三个问题:第一,就是现在有些地方不顾农民合法权益,搞强制拆迁,把农民赶上楼,丢掉的不仅是古村落,连现代农村的风光都没有了。第二,就是我们在城市建设中,从建国以来,我们应该吸取的一个很深的教训,就是拆了真的建了假的。大批真的物质遗产被拆毁,然后又花了很多的钱建了许多假的东西。第三,就是城市的设计不是从这个地区文化的特点出发。

 

部门联动保护古村落

 

2011年9月与温总理关于古村落保护的对话,有的人觉得冯驥才说话太“冲”了。但是,冯驥才很“冲”的发言,感动了总理,也连带着促成了部门的联动和积极行动。

座谈会之后不到10天,建设部的人到天津找到冯驥才,表示国务院有了指示,要他们找冯驥才研究古村落怎么保护。

冯驥才意识到,这是那场座谈会的成果,他连夜起草了一个方案,第二天就将方案发给建设部。

这一次,不但建设部,其他部门也动起来了。

在冯驥才提出的计划草案的基础上,2012年4月,住房城乡建设部、文化部、国家文物局、财政部联合启动了中国传统村落的调查与认定,对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的村落加以保护。计划在全国选择5000个极具历史价值的传统村落,给予命名保护。

“被遗忘的角落”,就这样在冯驥才的不断呼吁、总理的关注之下,终于被关注了。

古村落保护纳入国家计划,走上了正轨。

2013年6月初,冯驥才主持成立了中国传统村落保护与发展研究中心,计划在260万个中国自然村中,筛选出有历史文化价值、值得保护的村落,建立中国传统村落名录。

截止2015年4月,中国传统村落名单已经公布了三批,有超过2500个村落列入了国家“保护清单”。

对此,冯驥才给予高度评价:“短短三年时间,就确定了这么多需要保护的传统村落,说明国家已经重视到了传统村落的濒危程度和消失的速度,感到了一种文化压力。”“据我瞭解,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国家能像中国这样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对传统村落进行保护并建立名录。”“从这一点来说,应该给我们的政府点一个赞。”

2016年11月,第四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单公布,又有1602个村落上榜。

这样的保护力度,不可谓不小。
但是问题也随之产生。
冯驥才忍不住了,又开始发声。

 

大红灯笼村村挂,凭啥?

 

除了中国文联副主席、天津大学教授等身份,冯驥才还有一个头衔:住建部传统村落保护发展专家委员会主任。这个主任可不是白当的,关键时刻是仗义直言的。

他说,中国传统村落保护工作正面临三大问题:空巢化、全面的旅游化和村民自身对于村庄及传统的冷漠。

他将这种现状比喻为钱鐘书先生《围城》所写的那样:里面的人急着要出来,而外面的人急着要进去。想出来是改善生活,想进去是开发旅游和赚钱。一些地方缺乏对传统村落价值的认识,一脑门子想的是“古村落搭台,旅游经济唱戏”。这里面,有城镇化速度过快,以致于我们对于精神文明层次的转变猝不及防的原因,也有包括村民在内对于传统村落缺乏文化自觉的因素。

有人批评冯驥才反对旅游开发,他据理反驳:“其实我并不反对开发旅游,我也在不停地旅行,问题的关键是要有人承担起保护这些古村落的责任。这些村落不是文物,村民有权利享受更好的物质生活。古村落是可以开发和改造的,但在动手之前,我们应该意识到和牢记一点,那就是我们不能失去我们的精神脉络、我们文化的凝聚力、我们中华民族的光荣感。我认为政府在这一点上责无旁贷。文化人要讲良心,老百姓也应树立保护意识,不能有卖点的就开发,没有卖点的就扔掉。即便进入市场也要讲究市场规律和规则,开发一定要有度,绝不能是掠夺式的,浮躁的,更不能急功近利,不然我们就会成为历史的罪人。”

2016年11月,就在第四批1600多个传统村路被公布之际,冯驥才在中国传统村落国家高峰论坛上又表明了自己的担忧。

他直言,传统村落保护正面临新的困境,已经进入名录的村落,在抢救和保护、开发过程中,出现包括“大红灯笼村村挂”在内的“十大雷同”。

这十大雷同是:一、旅游为纲,对传统村落的规划不是科学的保护性规划,而是旅游规划;二、腾笼换鸟,将当地村民迁走,村落的主人走了,活生生的生活没有了,村落记忆没了,那还叫什么传统村落;三、开店招商,民居都变成了各种商店,而且卖的纪念品都是趋同货,连各地村落纪念品也都一样;四、化妆景点,把稍好一点的老建筑油漆粉刷打扮一新,里面东西都没有了,买一些老家具随便一摆,甚至人造景点,拿来赚游客的钱;五、公园化,人造园林小景,把传统村落打造得愈来愈像城市公园;六、民俗表演,也叫非遗表演,主要是为了给游客看的,有的还从外面拉来一些非遗大师来表演,打造民俗界的“LV”充门面;七、农家乐;八、民宿,村庄从来是没有民宿的,现在许多人跑到传统村落里大建不伦不类的民宿;九、偽民间故事,为了吸引游人,编造许多虚假的故事段子,有些甚至很粗鄙,搞乱了村落文化;十、红灯笼,村落里到处挂着红灯笼,完全是为了商业气氛。

这样的总结,既深刻又到位,切中时弊。

冯驥才说,如果失去了千姿百态的文化个性和活力,传统村落的保护将无从谈起,留住“乡愁”也将落空。

“如果我们的村落这么发展下去,再过十年或者十五年,我们认定下来的这几千个宝贵的传统村落,就会和现在的660个城市一样,从千城一面到千村一面。这是个非常可怕的问题。”

冯驥才不隐瞒他对传统村落未来的担忧,他甚至不避言,对于传统村落保护如何从现在的困境中走出去,常感到束手无策。

他真的束手无策了吗?

 

我们该如何保护古村落

 

虽然时常感到束手无策,但对于如何保护古村落,冯驥才是有一套自己的观点的。

他说,传统村落是我国自己确立的一个类别的遗产。联合国的文化遗产分类中并没有传统村落一类。这表现了我国对自己一个有着七千年历史的农耕社会文明的独特的认识,也体现了我们国家对文化深刻的认识及其高度。

对于这样一种我国特有的文化遗产,首先,是要时刻记住最初的“原点”,不忘初心。我们为什么要保护传统村落?究竟什么是乡愁?

冯驥才说,留得住乡愁,最重要的恐怕是指它的精神文化价值。那就是留住我们对于民族家园的情感、土地的情感和文化的情怀,而不是怎么留得住游客。

他认为,乡村不是不能旅游,恰恰相反,特别好的村落还得需要旅游传播出去,让人们欣赏它,热爱它。但是,传统村落的价值是多种价值:历史见证的价值、研究价值、欣赏的价值、怀旧(情感)的价值,还有旅游价值。不能纸为了一个价值,抛掉甚至牺牲其它重要的价值。

其次,因地制宜、分门别类进行保护和开发,不能千村一面,不能大红灯笼村村挂。

这方面,冯驥才在实践中已经总结了不少好的经验和方法。

比如浙江的西塘。西塘应该保持其原建性。这种态度和思路有点像希腊和意大利,靠街的一层的外部是不动的,但是屋里按照现代建造的方法施工。

再比如浙江乌镇。乌镇用的是景观方式,让居民都搬出去,然后那个村落完全开发旅游,请一些电影厂过来拍电影,做出布景来。虽然这个方式有些专家并不认同,但也是一种方式。

再比如云南丽江的束河。它是新旧分开的,老村落不动,另外开一个新区,你要想住你可以住在新区里,然后你在老村里可以做买卖,可以运作老的村落,这个方式有点像巴黎。

再比如江西的婺源。婺源紧邻着安徽,它的建筑大部分都是马头墙的瓷砖灰瓦,这些建筑和蓝天绿水搭配起来非常漂亮。农民还要盖新房子怎么办?当地就按照这样的风格设计出六七种房子样式,农民可以选择其中一种样式建造,室内也可以装空调,但外观上旁人看不出来,这样就能保持这个村庄原有的风格,但保持的同时还有改变。

冯驥才强调,关键的一点就是,一方面我们要保护遗产,一方面我们也要改变村落的生活,提高村民的生活质量。

在2017年全国两会的记者会上,冯驥才建议:第一,呼吁各界学者帮助我们想办法,让老百姓在村落里能够赚到钱,给他们找一个出路,原住民能够住在村落里,才能把村落保护下来。还要解决当地老百姓硬件的生活设施,比如上下水、取暖,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必需的生活条件。第二,国家应该建立一个机制,传统村落已经进入名录的,没有提出严格的,以保护为基础的旅游计划,国家不能批准他们开展旅游,这应该是一个硬性措施。因为我们的村落不仅仅是旅游的消费品,也需要留给后代。我们不能让积淀了千百年的村落,在我们手里一年两年就糟蹋掉了。文明传承就像火炬传承一样不能熄灭,这就是我们传统文化保护和传承所面临的艰巨问题。

“我们需要兢兢业业地按照这个标准和目的做下去,这样我们的工作才有出路。”冯驥才如是说。

2016年1月,由冯驥才主编的《20个古村落的家底》一书出版发行,830幅精美的图片,50万字的讲述,20个最具特色、最具代表性的古村落被定格在历史的长河中。

这些美轮美奐的古村落,在今后的岁月里,会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存在和发展下去呢?

值得期待。

 
本刊记者:王义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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